懷集見聞(隨筆)
一
牛仙谷位于廣東肇慶懷集縣下帥壯族瑤族鄉。下帥幾乎戶戶有牛,牛隨處可見。山上有,路上也有。早晨,牛三三兩兩,慢慢吞吞,從家里出來,沿路下山;傍晚,又三三兩兩,慢慢吞吞,沿路上山。來去間十余里二十余里,乃至更遠,無人跟隨、看護。
有的牛喜歡走路邊,聞著樹香花香;有的牛,或老牛帶牛犢,或牛犢引老牛,走在路中間,旁若無人。山路彎彎,車跑得不算快,見著牛,需立即慢下來,還不能鳴笛。緩緩地從牛身邊開過,隔著窗看它,給它拍照,牛好像也懶得理。它們早就習慣,有節奏地甩著長尾巴,搖著身上的花斑,晃晃悠悠,去找陽光里的溪水和青草。
牛仙谷還有石牛。或孑然獨立,或三五成群,遠看以為是真牛,近看則形態各異,憨態可掬,任由溪水流來又流走。谷里溪水似從山頂噴涌,沿峭壁順流而下,成瀑成泉,水清風滿。
谷中有木屋十余座。我站在窗口張望,只見山峰獨倚,山樹蓊郁,方才那溪水似已匯聚,于石崖一落二落三落,轟然作響。我想,若有時機,于木屋中住上幾日,看月掛山頭,這夜晚的山谷,一定是恬靜的。
二
這里的黑豆酒,我嘗了嘗。味兒厚,像白酒,一點甘,像紅酒,有醬香,甚至有咖啡香。
這是大山里的人們于生產勞作中創造的。傳至韋紅兵,黑豆酒釀造技藝成為懷集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。
韋紅兵告訴我們,黑豆酒這樣釀造——十二斤黑豆,經六次蒸煮,六次下料,六次發酵,六次取酒,在原生態地窖發酵五年,僅得一斤原漿原液。
還是用柴火。柴火冒煙、生灰。以前不講究,現場燒,現在則“隔墻取火”,磚墻隔絕煙和灰,進來的都是火。“原火”釀“原酒”,山里的豆,山里的泉,山里的人,最是樸實。
小時候,外婆釀酒,韋紅兵幫著燒火、清洗原料。十六歲那年七夕節,外婆手把手教她釀了第一壇酒。女兒長到十六歲時,她也教女兒釀了第一壇酒。代代傳承。
那天,我們人人都買了黑豆酒,還買了“黑醋”,那是用黑豆、黑米、黑芝麻、黑桑葚等發酵十年而成,入口極酸甜醇厚。
風物,山清水秀;技藝,薪火相傳。這樣的地方,誰不喜歡呢。
后來,我一直在想,于大山,我們只是匆匆過客,路過、離開。而于我們,大山里的一縷煙火、一絲酒香,山里人的樸實與堅守,卻可能成為我們對這片山鄉永恒的記憶。
三
學校在山里。從縣城到學校有五十多公里的路程。山路雖鋪了柏油,但彎道多,車不敢開得太快。已是冬日,北方早就千里一色,可這里哪兒有冬的痕跡,依舊清風曉霞,青林翠竹。
我們趕去給孩子們上“早課”。
我教的是初三的班級。講課的內容是“從《詩經》中體悟語言之美”。
孩子們聽得很認真,眼里含著光。旭日映窗,一眼望去,滿教室清眸炯炯,少年朝氣。
我講到古代勞動人民的“號子”——詩歌;講到我對這片山鄉的新發現:“貴兒戲”“龍魚舞”“春牛舞”被列入省級非遺名錄,有山皆青、有水皆綠的生態環境,有單叢茶、百香果、鷹嘴桃等豐富的物產,還有剛剛路過看到的優哉游哉的牛……
一節課,講不了太多內容。可我相信,讓我來上課的“策劃者”,并非想讓我們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教會孩子們多少知識,而是想讓他們在與我們的交流中,發現點什么,感悟點什么。
離開大山已很遠,我的眼前還浮現著課堂上那群少年的模樣。
山鄉雖偏遠,一小時工夫也可到縣城,再搭高鐵到大都市,又一小時而已。懷集縣城不算大,未必很繁華,但華燈初上時,也處處星火璀璨、影落綏江。縣城里,有始建于明朝萬歷年間的“懷城文閣”;歷史上,懷集出過不少舉人、進士。我突然發現,這座小小的縣城,底子可不薄。
懷集商業廣場建成后,熙熙攘攘,最是熱鬧。廣場旁邊,是懷集籍美術名家鄔邦生藝術館。我在館內流連駐足。展陳的作品,運筆用墨,或豐或儉,或濃或淡,無不躍然紙上,惟妙惟肖。“其實作畫,有生活就大,無生活就小”“為人民作畫就是為人民抒懷”,斯人已逝,但前輩之語讓我陷入深深的思考。
偏遠的懷集,卻有一脈書香流傳。
《 人民日報 》( 2024年02月16日 08 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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